放学以后是审讯的时间,刑具已经放在火上烧得通红,身为审问官的少年咬牙切齿地低着头。
可只有受审的犯人毫无自觉。
“把筷子放在网上很碍事啊,而且放太久的话会烫到握不住的。”
文秋一面说着,一面快速翻动铁丝网上的肉片。
他和林洛此刻正坐在一家烤肉店里,不过他烤制烤肉的手法却更像是在做文字烧。
一整盘生肉被他随意倒在烤肉用的铁网上,然后一只手用筷子迅速地将肉片摊开翻面,另一只手拿着一碗用啤酒与几种辛香料混合而成的谜之调味汁不断往上洒。
铁丝网上不断发出“咝咝”声响,然后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肉香。
一直低着头的林洛忽然一拍桌子,伸手去抓放在网上的筷子,但在触及到的一瞬间怪叫一声缩回了手,明显是被烫到了。
文秋递过去一个责怪的眼神,像是在说,你看,果然变成这样了吧?
“第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会有这一次画展的门票?”
“还在问这种问题啊?”文秋叹了口气,“都说是我父亲寄给我的了。”
“胡说八道!这一次画展的门票都是配送的,普通人根本不可能弄到。”
“但我爸是李刚,而且我是二班人。”
“呵呵!别以为我是和你开玩笑的!我问你,为什么你要在我约会的时候跑出来搅局?”
“我不是搅局而是在帮你,能把她约出来你就该对我心怀感激了!”
“真可笑,我约女孩子还需要你帮忙?你以为我自己约不到她么?”
“不是我以为,而是你本来就约不到。别以为你在学校里被叫做花花公子就真的勾一勾手指女孩子全往你身上贴,有时候多动动脑子好么?”
“你所谓的动脑子就是三人一起出去玩?那还算约会吗?还算追女孩么?别自作聪明!本来就算小结不和我一起去,我也可以托人把票送给她,然后装作巧遇。”
“啊啊啊,那还真是我多管闲事了,但画展开展的时间是周六周日两天吧?如果小结周六没去的话你要在美术馆门口等上一整天吗?”
“那也好过带上你!我告诉你,明天不准爽约,但最好中途给我聪明点找个机会走人!”
“不用你说我也会这么做,你以为我有兴趣看你把妹么?别自恋了,白痴!”
“你说谁是白痴?一开始就是你说小结喜欢艺术的,现在我约她看画展你也有门票,你这是早有预谋吧?”
“别扯淡,我告诉你艺术的时候还以为你顶多送点画作,装装文艺范,鬼知道你这个没脑子的蠢货会弄来两张画展门票?就你这副熊样还看画展?你有这个耐心吗?逗比!”
这样说完,文秋低下头继续翻动网上的肉片。
“不吃了!”林洛猛地抓起自己的筷子对着身前的铁网一摔。
那双铁筷子穿过铁网砸到网下方的炭火上,几点火星溅起。文秋下意识地伸手挡在自己眼前,结果校服长袖一下子被烧出几个洞,还有几粒火星溅在他手背上,产生了一阵阵灼痛。
“了不起啊!”他把手上的筷子往桌上一拍,猛地站起来甩门走出烤肉店。
……
然后,到了第二天。
文秋在约定的时间半小时以前到了齐阳美术馆。
他看到早就等在那里的林洛没主动打招呼,只是走过去站在林洛身边三米远的地方背靠着美术馆的大门,生气的表情在脸上彰显无遗。
两个人远远看到小结走过来的时候,文秋一言不发地刷了门票。
“文秋还没来吗?”走到美术馆门前看见只有林洛一个人,小结奇怪地问道。
“那家伙刚刚进馆了,我留在外面等你。”
“我们约的时间应该还没到吧?”小结问。
“还没到,但那家伙比较心急。今天穿得很漂亮哦。”
小结笑了笑。
她今天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桑蚕丝的面料,看上去轻飘飘的,袖口附近用颜色相近的金丝绒点缀了花纹,做工精致而低调,就和画展的格局一样优雅。
而林洛穿着一身正装,也算是人模人样。
“那我们也进去吧?”
“嗯。”
说着,他们肩并着肩走进美术馆,放眼望去,却是哪里都找不到文秋的影子。
……
为了避免和两人碰面,一进美术馆文秋就快步走进了画展回廊的深处。
这一次的画展展示的画作风格有些斑驳,但却毫无例外都是些近现代画家的作品。在文秋看来,这些画并非每一张都是杰作,有一部分甚至都没有展出的资格。
那些故作狂放的笔触并没有描绘出任何实质性的东西,不论画面的平衡感还是色调的搭配都一塌糊涂,只是用难以理解的混乱掩盖空虚的本质而已。
不过一连从几十幅前走过,偶尔也有能让他停下脚步仔细观看的画。
他看到有一幅油画名叫《安静的光》,描绘的是少女躺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笔触细致,写实的画面下又有难以言喻的意境。
他看到有一幅水彩名画叫《我》,是少年独自站在昏暗的旷野中,彼此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一幅叫《终南山》的国画,用浅浅的赫石颜料画出仙山,又用焦墨画的树木压住整张画,凸显出山的厚重。
……
看到这些画的时候,文秋仿佛能看到它们的作者一笔一画在纸上描绘的模样。在他看来,把这么好的作品和那些莫名其妙的涂鸦放在一起,未免太不公平了。
除此之外,在展出的画里还有一些是临摹的作品,文秋看到了蒙克的《呐喊》,梵高的《星空》,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德拉克罗瓦的《但丁之舟》。
最后,他走到画展回廊的最深处,死胡同尽头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张水墨画,四尺对开的大小。
这幅画挂的位置有点偏高,文秋抬头望去,紧接着换面强烈的冲击感让他一阵眩晕,差点吐了出来。
文秋下意识地弯下腰,捂住嘴,紧闭上眼片刻以后才缓过来。
眼前的画的杂乱程度比起之前的涂鸦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不过那些涂鸦空无一物,这一张却满载恶意。
没有深思熟虑的笔触,没有严谨细致的构图,没有潇洒放纵的写意。
那张画上有人物、山水、花鸟,还有许多古怪的符号。
然而一条条断续的线条好像利刃划过的痕迹,将那些人物、山水、花鸟以及象征生死的古怪符号一一划开了。
画面充斥着割裂感,就好像有人想把世界千刀万剐,那些线条让一切都残缺了,它截断了生死,破碎了少女的头颅,嘤嘤鸣叫的鸟儿被一刀两断,盛开的花朵更被撕成了千万片。
好疼啊!好痛啊!看到这张画的时候,文秋感觉被千刀万剐了的好像是自己。皮肤被割开千万道口子,殷红的血染遍全身,看一眼就觉得痛,而触碰更是撕心裂肺地疼。
那张画的名字叫做《父女》,破碎头颅的少女是女儿,边上的父亲正扭曲着表情惨笑。
深深吸了口气,文秋低头看作者一栏,只见上面写着“林绘生”三个大字。
“呀!这可真是杰作啊!”轻佻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
那是一名穿着黑色紧身短衫的青年,额前的一撮头发染成了灰白色,只露出一只耳朵,上面穿了三个耳洞,镶上银色的耳环,右手插在口袋里,左手的手腕上却带着一个镯子。
“你在开什么玩笑,这样的东西哪里算杰作了?”
“好了好了,别这么说嘛!”青年笑着走上前,一只手臂勾住文秋的肩膀,“你看看这丑陋不堪的画面,能够将世界的真实**裸地揭示出来的作品,比起那些讴歌爱情与道德的虚伪之作不是要好上许多么?”
文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别碰我。”
“嗯?”
“我说,别碰我!”他一把挥开青年勾搭在他背上的手,“我和你很熟吗?”
青年被文秋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他摸着自己的手腕笑了笑:“有勇气是挺好的,可不知死活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在说你自己么?”
青年笑而不语。
他走到文秋面前,忽然挥出拳头朝着文秋打去。
文秋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侧身躲开了这一拳。紧接着他把双手护在胸前,一副只要眼前的青年再有异动他就迎击的模样。
不过是青年一拳未中没再追击,反而把握拳的手插回口袋里。留在外面的手向文秋做了个斩首的手势,然后,青年笑着离开了。
“今天我心情不错,放你一马。”
“寸劲?”
念头,或者说只是一个针对青年那一拳的简单判断。
随后,文秋摇了摇头,不再去想。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发现自己已经在这里呆了整整四个小时,看画看得累了,肚子也有点饿了。
于是他沿着原路返回。
走到画廊的前半段时,他发现小结一个人站在一副画前发呆。
他走近看了看,发现那是一幅油画,画的名字叫《星空》,作者一栏上写着佚名作者。
因为挂在画廊的前半段,文秋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留意。而现在,他仔细看这幅画的时候,隐隐觉得画面有点眼熟。
这幅画并不是梵高《星空》的临摹作,然而主要的画法一样是长短点线的排列,只是在隐藏笔触方面花了更多的功夫。
暗影和星光好像织布机上的蚕丝一样彼此交织,又好像交汇的涓涓细流一并流向远方。
画的色调既不偏向阴暗,也不偏向明亮,所描绘的正是光与暗的共存。
在黑暗的夜空中星光无处不存,在星光交织下,哪里都看得到黑暗,它们彼此交织却又独立存在。
画出这张画的过程很无聊,所以画这张画的人肯定是个疯子。
无数细碎,却又永不相叠的两色短线密密麻麻地沿着一致的方向相依排列,最终填补了纸上所有的空白。
这种细碎单调的庞大工程,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就连小学生也能画出来。
文秋发现那张画的一角还用黑色的字迹写了“河汉清且浅,相遇复几许”这样两句短诗。字的颜色和画面本身的颜色是一样的,但因为笔触不同,所以能勉强看到。
“文秋?”
“嗯?”
文秋回过神,发现小结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从油画转到了他身上。
“你已经看完了吗?”
“没有,是看累了。”文秋摇了摇头,“对了,林洛呢?”
“他有点缺氧,到一边休息去了。”
“真是不让人省心的家伙。”
一阵轻柔的音乐忽然从文秋的口袋里响起。
他露出一点意外的表情,然后把口袋里手机拿出来,看了一眼,按下一个键,音乐铃声戛然而止。
“你不接吗?”
“不……不好意思,我接下来要回家,然后去一个长辈家里。帮我和林洛打个招呼,行吗?”
“可以啊。不过你该不会是想找个借口开溜吧?”
“啊?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什么。”
小结笑了笑。
而文秋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转身跑出了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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